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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招不到孩子了”,幼儿园转做养老院
南风窗
据教育部统计数据,2023 年,全国幼儿园数量为 27.44 万所,比上一年减少了 1.48 万所,下跌幅度超过5%。
有媒体梳理各地《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》等文件做出的统计发现,目前,在全国已披露 2023 年学前教育情况的 150 个城市里,约有 80% 的城市在 2023 年出现了幼儿园减少的情况。少数幼儿园数量不减反增的,主要是一线、新一线或省会城市。
幼儿园作为一种社会设施,是无生命体,但它所覆盖的孩子、父母、老师,共同构成了一组特定的生存链条。随着新生儿越来越少,这些鲜活的个体,在设施增减与资源跌伏里夹缝求存。
随着出生率下降,幼儿园所覆盖的孩子、家庭、老师成为了第一波受到冲击的人
2023年底,刚生完孩子的幼师谭砚正打算回到岗位上,却忽然被幼儿园劝离。原因是“回去已经没有我的岗位了”,她只能做保育员。
当时,谭砚已经在那所公立幼儿园工作五年了,辞职时,月薪也不到4000元。离职后,她只好去考小学教资,但“小学也不知道能不能稳定”,谭砚觉得,再过两年,缺生源的危机就该轮到小学了。
据2024年1月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发布的数据统计,2023年,我国全年出生人口902万人,人口出生率为6.39‰,自然增长率为—1.48‰。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发布的《中国发展报告2023》分析,中国的出生率持续下降,而且这一趋势预计将成为主导中国人口结构变化的长期因素。据此预测,未来每年的出生人口数量将大约每十年减少一百万。
2023年全年出生人口902万人,出生率为6.39‰;死亡人口1110万人,死亡率为7.87‰;自然增长率为-1.48‰/图源:国家统计局网站
被这场连锁退潮的反应筛出来的个体,被迫流向别的地方。
山东济宁,一对开了十余年幼儿园的夫妇决定改行。在连续两年生源下降、入不敷出后,他们将其中一间濒临倒闭的幼儿园改造成了养老院,吸纳当地有需要的老年客户,设施、服务人员都就地二次利用。负责人于波从中发现了规律和出路:有匮乏的,往往就对应地有丰盈与溢出。
这不是一间幼儿园、一座城市的问题,也不是这一两年的短期问题,因此,亟待关注与解决。
01
遇冷
2023年6月,在江苏常州一所公办幼儿园工作12年后,幼师冯茜接到通知,她被裁员了。
冯茜被告知的原因有二:其一,她手上仅持有小学教师资格证而非幼师资格证,“原理上”,二者不能混用。其二,她的工资在所有非编幼师里是最高的,每个月3300元。而十多年前,冯茜拿到手的月薪大约只有1800块。据她知道的,时至如今,不少年轻老师还都只能拿到手两千出头。
在园长办公室里,园长语重心长地劝慰冯茜:周边有不少其他幼儿园都倒闭了,他们这间幼儿园也吸收了很多其他园区分散来的编制幼师。冯茜没有编制,自然被“舍弃”,但她可以拿到“N+1”的失业赔偿。
当时的冯茜还很诧异。一直以来,她在园里获得的荣誉和发表的论文都不少,本来还要评区骨干。但这并非完全在意料之外,约莫自2022年开始,冯茜就明显感受到园里的孩子减少了。
从2022年开始,幼儿园里的孩子似乎就开始变少了
他们这所幼儿园规模不算大,多年内持续设置固定6个班,不增招。前些年,偶尔还需要园长亲自去拒绝一些学生。但约莫自两年前开始缩班,先是缩到5个,到了今年只剩下4个班,每个班的学生也从以前的40人减少到现在的30人左右,班级仍然标配2个老师和1个保育员。2023年,冯茜还接收过不少从其他倒闭幼儿园转学来的孩子。
教师的待遇也相应受到了生源缩减的影响。冯茜在幼儿园的最后两年,年底考核经常卡着奖金不发,区里给的原因也语焉不详,最多给个“亏空”的理由。冯茜记得,以前逢年过节,园里都会发礼物,现在“什么也没有了”。包括餐饮,教师餐的饭菜种类和分量,都明显减少了。
大环境的影响具有滞后性。2016年二孩放开后,全国迎来了一波生育小高潮,新生儿达到1786万。冯茜的女儿也是那时候出生的。与此同时,幼儿园数量开始增加。
高潮仅持续了不到一年。自2017年开始,新生儿数量就开始下降,到2022年已跌破1000万。而从2016年到2021年间,全国的幼儿园数量从23.98万所增加到了29.48万所。
过去两年内,冯茜所在区的三个主要的幼儿园,有两个都相继倒闭了,片区内只剩下他们一家公立幼儿园。
去年,包括她在内,被裁走的只有两个老师。但冯茜听说,今年会采取一样的“末位淘汰”裁员政策,园长甚至直接对其他老师说:“今年没裁到你们,但明年就不一定了”。
随着幼儿园相继倒闭,教师们也有可能陆续被裁员
离职后,园长本来打算将冯茜介绍到其他幼儿园去,但那个幼儿园太远了,冯茜不愿意去。也有其他私立幼儿园叫冯茜过去,但她也不想去了,“生育率下降,孩子越来越少,可能也干不长”。
甚至有认识的家长喊冯茜去他们家里当私人老师,一个人给一万,但冯茜不想再从事教育行业了,“现在的家长都是90后、00后比较多,他们的想法多种多样,而且带孩子太累了”,冯茜不想再带小孩了。
冯茜打算休息一段时间,在家带孩子。2200元/月的失业金,加上周末在教培机构的兼职,足够维持现在的生活。未来,她觉得自己不会再回到幼教行业,也没打算再去小学当老师,“再过几年轮到小学(生源缩减)了”。
她感受得到源头的变化。离职前,她就知道有好几个四十岁的同事都没生孩子,冯茜自己的弟弟妹妹也没打算要孩子,未来十年内,低龄孩童教育机构可预见地只会遇冷。
02
溢出
2024年来临前,陈妍女儿在北京朝阳区就读的一所幼儿园倒闭了。
那本来是一所双语国际幼儿园,学费不低,4000—6000元一个学期。但自从2022年开始,国家为了降低幼儿教育的成本,收编了一批双语幼儿园。陈妍女儿所在的幼儿园也包含在内,被汇入一种半公立性质的“普惠”幼儿园行列。学费降到了1500元,每个孩子每个月还能拿1000左右补贴。
陈妍不是北京本地户口,之前,她想让女儿上本地公立幼儿园,却因为户口问题上不了。但到了2023年,陈妍已经开始收到公立幼儿园的招生邀请。她这才发现,就连北京的公立幼儿园也开始招不满学生了。
疫情三年,孩子几乎没怎么上幼儿园。2023年底,北京又蔓延了一次较大的儿童流感,没等到陈妍女儿回去上学,幼儿园就已经因为收支不平衡倒闭了。陈妍说,这是因为园区还维系着原来高成本的人力和设施,学费降低、生源减少以后,就经营不下去了。
幼儿园的学生变少,继续维持原本四五千的人力和设施开始变得吃力
幼儿园本没有直接公布要倒闭的信息,家长们先是发现校门口开始出现其他幼儿园的招聘广告,才跑去问自家老师。没过两天,他们就收到了以“抱歉”开头的通知书。
陈妍不得不为女儿重新找幼儿园。最后,她重新找了一个原来幼儿园旁边的另一个普惠幼儿园,重新交了3000块左右学费、学杂费等费用。
“(我们读的这种)幼儿园都是私人经营,哪怕跟政府合作,经营者也要自负盈亏。”陈妍觉得,幼儿园倒闭是情有可原的。她早已察觉到与她女儿同龄孩子的数量减少,信号渗透在各行各业,比如陈妍给女儿订的一些儿童杂志,也有一些开始停刊了。
2022年,浙江嘉兴的妈妈瑞秋将2岁的女儿送去了一家国际幼儿园入托,当时,那家幼儿园刚建成不到一年。谁知,还没撑过三年,今年6月,眼见女儿还差一年毕业,幼儿园却忽然“关门大吉”了。
祸不单行,瑞秋周边三个国际幼儿园都倒闭了。
2019年,余馨送女儿去贵阳某公立幼儿园摇号的时候,一起参与摇号的家长有500多人。但到了2023年,她再送小儿子去同一所幼儿园的时候,摇号的只剩下200多人。
2016年,中国正式开放二孩政策。一年后,余馨的大女儿出生。等到女儿到了上学的年龄,余馨发现,女儿班上大部分同学家里都有哥哥姐姐。
据当时的国家卫生计生委统计,2016年,全国新出生人口达到了1867万,比2015年增长了11%。而在新出生人口中,有45%来自两孩家庭。
但婴孩小高潮仅仅维持了一年,约从2017年开始,生育率就开始阶段性下降。2020年的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,中国育龄妇女终生平均生育孩子数已经下降到1.6个。到了2021年,全国生育率仅有31.3%。而2022年,中国人口出现近60年来的首次负增长。
2022年,中国人口出现近60年来的首次负增长
作为最重要的学前教育机构,幼儿园成了这次缩水的一大反应单位。
贵阳另一所公立幼儿园的老师刘娅也明显感受得到,每年开学季参与摇号的人有所下降,约自2022年开始,整个园区每年都要减少20—30个孩子。今年又比去年减少了30个。
刘娅知道自己所在片区有几家幼儿园都关闭了,2023年入学季,她们还接收了一些从其他学校转来的孩子。7月初,刘娅在参加一次职业培训时,得知本省幼儿园数量一直有所递减。
溢出的资源和计划,也许终会面临不得不自救的那一天。
03
自救
2003年,于波和妻子在山东济宁开了第一家幼儿园。二十年来,他们的幼儿园成了当地品牌,园数从1家逐渐扩张到11家,累积毕业生达到17000人。
可到了2023年,迫于经营压力,夫妻俩的其中一家幼儿园,已经变成了“托老所”,专门为60—75岁的活力老人提供日间活动场所和服务。
在幼儿园里开养老机构,是于波经过长期市场调研与经营情况分析后的决定。幼儿园最后的高潮在2020年左右来临,那时,二孩政策后的第一批孩子刚好入学,9月,于波的幼儿园刚开始招生,瞬间就招满了。通常而言,每家幼儿园每年可以招到100多个孩子。
然而,仅三年后,2023年3月,于波夫妇俩一家创办于2014年的幼儿园,只招到了30多个孩子。
那间幼儿园的园区面积较大,每年房租最高达190万。估算下来,至少需要维持330个左右孩子才可能勉强收支平衡。可在2023年,整个园区就只剩下30多个孩子了,每年要亏损约30万。
2021年,于波成立了最后一所幼儿园。整个2022年,大部分幼儿园都经历了长达7个月闭园休息,总收入首次跌破了1000万。到了2023年,于波明显感觉到,前来咨询和报名的家长人数越来越少。曾经,有不少甚至在怀孕2—3个月时期的家长,就会交钱报名,现在,大部分家长“不到上学的时候不会交钱”,因为怕幼儿园倒闭跑路。
2024年“6·1”儿童节的活动现场,于波的幼儿园还接收了十几个因原先幼儿园倒闭而转过来的家庭。
危机不仅降临在于波他们一家。据他观察到,周边街区的十几所幼儿园已经陆陆续续关了三所。而在关掉一所位于老城区的幼儿园后,于波通过了解发现,整个社区里的新生儿也“不过二十多个”,反而是老人越来越多。
跟着于波的几乎都是十年以上工龄的老师,很难转型到其他行业。他们也尝试过与社区对接做外送,厨师做饭,老师亲自配送。两三个月内,亏了好几万。
有什么办法,能既留住园区现有的空间设施和教师人手?于波想到了在幼儿园里就地开托老所,教室可以改造成活动室,生活老师可以继续做护工和保洁,餐厅可以改造成社区食堂,反正老人和孩子对餐食的需求差不多——软烂易入口、少盐少油。
2024年春节前,在幼儿园里创建的托老所正式开业,截至目前,已经吸纳了100名左右会员。今年9月,如果招生情况不是很好,于波打算再将一家幼儿园变成托老所。如今,已经有不少幼儿园的园长联系到他,想参观和借鉴他们的转型模式。
幼儿园转型为托老所也成为幼儿园继续经营下去的另一种尝试
南京大学社会学院社会工作与政策系教授、中国人口学会人口社会专业委员会主任陈友华认为,将“幼儿园”变成“养老院”,是一个合理可观的尝试:“未来三十年左右,我们的老年人口应该会持续上升,老龄化趋势只会越来越明显,养老院必然会越来越多。”陈友华告诉《南风窗》,“现在我们面临的可能更多是60—69岁的‘年轻老人’,但再过二十年,真正需要照顾的高龄老人必然会越来越多。”
而长远来看,随着出生人口的下降,教育界必然会受到影响。“今天幼儿园关闭,明天就会预见小学、初中、高中关门,这是一个必然的现象”,陈友华认为,“教育机构会成为一个收缩的行业,虽然存在缓冲地带,比如生源多的大班变成小班,但同时也会增加办学成本。将来,师范专业也会逐渐受到影响,全国范围内的教师从业者需求会面临减少。”
真正的骇浪,也许还在未来。可我们别无办法,“只能面对它”,陈友华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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